二爷在这年秋天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鸦片烟榻上，嘴里还着一烟。

黄二爷并不回嘴，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得多了，听见什么都像没听见。只是有一天晚上，当他和孙佩蓝对着躺在烟榻上的时候，他忽然说：“我错了什么，上天要派你来惩罚我？”

而他怪不了人。

当天夜里，这仆人便卷了几件趁手的古玩银跑了。孙佩蓝闹着要报官，二爷不让，说传去只有更惹人笑话，再说那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，偌大家产都已经没了，还在乎那一？

将死的人已经是半个神仙，把世事都看透了。二愣了一愣，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来，竟不敢答话。

他命去给家秀捎话的仆人回来了，说三小说二已经又去了法国，而她自己最近很忙，怕没时间来看他，要他善自珍重。

这件事给了二很大的刺激，以后便再不大敢对仆人发脾气了，也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看得更，生怕再有人浑摸鱼卷了去。但是一向骂惯了人的，如今没有人可骂未免寂寞，便把话都存下来同二爷算账，说他骗了自己，原本嘘家世多么大本领多么大的，却原来除了大烟什么也不会，把一份家业都败，连下人也约束不住，却还是只知、、！

佣人火起来，顾不得主下人，一手捂住着回骂：“别再在我面前摆的谱，叫我说不好听的了！还以为是过去的光景呢？使唤着我们，还欠着我们的钱，什么主，我呸！”还要再骂，早被别的仆人拉了去安抚上药，一直拉大门了，还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。

时代的车一直一直地往前跑着，谁能挽得住呢？

隔了一天，二爷着人把那幅油画也搬自己的烟房里来了，借着昏暗的烟灯和朦胧的烟雾望去，画上的人与都仿佛在动，是一个女人，丰腴的女人，卧在明媚的光中，可是光映在那女人脸上，却有一无奈的哀艳。是叹光不再，还是伤悼青不再？或者，是丽的回忆不再？

而且黄家风这次回北京来可以算得上是衣锦荣归，家麒的死，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顺地召集族人，行使家长之权，顺便表演一回长袖善舞，不能不打心里到得意。他指挥着黄裳黄

他也不肯怪自己。

可是他偏偏不肯，他要渔夫，一网又一网，打捞着海，每一网收起来都是空的，而岁月亦如网里的海，漏去漏去，终于什么也没剩下，什么也没抓住。

黄家麒死了，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黄家祠堂却终于得到机会闹了一回，又香烟缭绕，人攒动起来。荒芜的院被打扫来，新的牌位安放来，旧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，有焕然一新之，兼之整个过程都是在打打中行，不像治丧，倒像是办喜事。

后来亲戚们都说，这样的死法，于二爷未尝不是一份解脱。因为如果他看到黄家后来的下场，许是不会这么容易瞑目的。他总算死在尚买得起最后一鸦片烟的时候，躲过了这以后岁月里的苦难，不至像他的遗孀孙佩蓝那样，到一贫如洗，解放后被着戒了烟，又力撑着吃了几十年的苦，才在87岁的龄上孤独地死去。死时，边没有一个亲人送葬，一切由街办代行理，草草火化，连个骨灰匣也没留下。

当她这样诅咒撒泼的时候，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位吞云吐雾的芙蓉仙，这“败了家”也有她的一份。

鱼不乐？

彻彻尾的失败。

他不过是这时代的一个牺牲品，面对万千变故全然无能为力的，可是为什么得不到人们的尤其是亲人的原谅？在生命最终时刻，他所求无多，只想再见依凡一面，再见自己青时的梦想一次。

那就只有怪世事吧。谁让改朝换代，让战事频仍，让货币通涨，让纸醉金迷呢？

赵依凡已经同他离了十几年，可是下人们说起来还是“二”长“二”短的。黄家麒听着并没什么不妥，可是真正的黄二孙佩蓝听见了却大了不得，立刻炸起来，赶着佣人骂：“你谁叫二？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，还不给我去？”嘴里说着，手里也不闲，抓起个痰盂扔过去，把佣人的也打破了。

可是，永远不再，真的永远不再了吗？

他是失败的。

永远不再，永远不再了呀。

那些坐筵拥，飞觞醉月的日呀。

至死，他也未能见到他以前的夫人——赵依凡一面，但是他到底是平静的，因为死在他认为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