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她走,她却走到哪里去?当年亲家母一只镯子救了你我,现在就是为了报恩,我也得认她做个闺女儿。二则你总之是要回上海的,到那时丢下我同你两个娃儿,老的老小的小,谁来撑持这一家子?虽说你每月有钱寄回来,到底有些钱买不来的便宜,总得有人动手去做。你媳妇原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,顶梁柱子,你现在砍了她,只怕我同娃儿有个三长两短,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。那时候就算有人飞着去给你报信,你飞着回来,只怕也是来不及了。”
卓文虽觉为难,然而想来想去,也别无他法,唯有答应了。
于是蔡婆婆摆香案请了村里长翁做证,令卓文写休书与秀美,就此了结了他们的夫妻关系。秀美嚎啕大哭着磕了头,照旧扶老携幼回到家里,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。所谓离婚,不过是多了一张纸,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丝不变。卓文深以为荒唐,然而蛮荒之地自有蛮荒的规矩,他亦只有从俗。
又隔了两天,他便起程了。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回到上海同黄裳摊牌正式展开追求的,可是那荼蘼花伤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却步。他忽然觉得自己回乡离婚的举动固执激烈得可笑。那一切是为了什么呢?
他在梦中对妻子秀美表白:“我不是不再爱你,我是压根儿也没爱过你。我们两个,人人都以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妻,可是唯独我自己,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,更不想过一辈子。”
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一个人,可是在他的梦中竟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,她说:“你不要口口声声‘我我我’,你是个什么东西,你自己不知道,可是我很清楚。你同我一样,不过是蔡家村里的两棵草,到大城市里看了几天西洋镜,喝了几杯东洋酒,就以为自己是香花了,就嫌弃起我来了。可是你别忘了,你姓蔡,早晚还要回到这蔡家村里来的,到那时候,你才知道我的好,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儿。桐油缸装桐油,香油缸装香油,你以为你是能改变得了的吗?”
梦做到这里就醒了,倒惊出卓文一头冷汗来。在梦里,他是那样地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,直至醒来,也仍然觉得心寒,觉得悲凉,会吗?他是姓蔡的,终究还是要回到蔡家村的,会是这样的吗?
电话铃忽然知趣地响起来,好像知道他这会儿刚好醒了一样,可是拾起听筒,那边却又毫无声息。卓文“喂喂”了两声之后也就不再问了,他已经猜到那是谁,只为,他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傻事,在那个山村的风雨之夜。
他就这样拿着听筒,不说话,也不放下,只愣愣地流了一脸的泪。
夜里半梦半醒时候的人是最真实的,所有的悲喜与爱恨都毫无遮拦,他畅快地流着泪,只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充实过。也许一生的渴望不过如此,就是知道电话对面有一个人在关注他,不必多说一句话,只要双方各持听筒,默默地守在电话线两端已经足够。只要,知道她在。
那以后,卓文虽然仍同黄裳来往着,却尽量避免再到“水无忧”来,两人的交往始终维持在友情的分寸上,不能进展一步,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,眼看又要成为第二个柯以与黄家秀。
男女交往,到了一定的时段,如果不能有所突破,便多半要无疾而终的。对于这一点,黄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,可是在黄裳,是一直顾忌着卓文已婚的身份,步步为营,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举;在卓文,则不消说,一直在犹豫着,对待自己的前程与黄裳的心思都处在摸索阶段,不能痛下决心。
转眼入秋,卓文频频往南京开会,见黄裳的次数就更少了,每每见面,也多半忧心忡忡,若有所思。黄裳知他是为时局烦恼,向来怕听这些,也不询问,只随意聊些风花雪月也就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