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只鸡一条狗进去,但独独塞不下一个黄裳。
那是他的世界,却不是她的。况且,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,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。
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,客栈在一个高坡上,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——微佝着身,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,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,摇摇地走远,一直走出她的视线。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,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,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,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,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,这不是鬼国酆都么,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。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,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,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,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。可是现在她知道,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。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,但是于她,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。
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,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。可是她仍然不离开,仍然痴痴地望着。
天上有一点月光,弯弯窄窄地一线,仿佛是有重量的,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,跟着卓文,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,同他的妻儿老母在一起。
她看得见他,却听不到也摸不到,只像观哑剧样,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,玩着闹着,有一种无声的喧哗。她想进去,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,冷而硬,她没有办法。没有办法。
夜空像水晶一样地透明,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。
这一夜黄裳并没有睡。
在此之前,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,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,于她却是冷疏。在她心目中,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园诗画,清新俊逸,遗世独立的,春是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冬是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夏是“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”秋是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雨雪阴晴,皆可入画,一年四季,都是文章。
然而如今她亲身经历了,却发现全不是这样。不是的。自然这里也有燕子、也有鱼、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,滚滚来的长江水,甚至也有水郭山村,酒旗招摇,可那不是诗意,是梦呓。
她想着白天见到的秀美。
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——秀是蔡家村的秀,美也是蔡家村的美,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:身材,神情,态度,举止…标志性的双脚做八字并拢的站姿,标志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动作,标志性的谦卑的笑,标志性的龅牙,标志性的微张的唇,还有标志性的脸红——不是女儿窘迫特有的羞红,不是胭脂水粉涂就的嫣红,不是油腻过重形成的朱红,却是雨淋日晒又被风吹干吹皱的褐红,粗砺而触目,带着一种原始的悍然,明白地向黄裳摆着“脸色”无声而响亮地宣布,我才是蔡家村里的“自己人”!
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?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软香浓的风吹得淡了,渐渐遮没在酒色灯影之后,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阳光,又固执地显露出来,也在颧骨处醒目地带着那样两坨红,无言地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。
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?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?把一块泥,捏一个你,抟一个我。将你我两个,齐来打破,用水调和,再捏一个你,再捏一个我…是要这样的么?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么?否则,便你是你,我是我,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阳下的两个人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