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决的痛苦,而离开她,却至少可以解脱他自己。
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,却也无法想象她随他守在乡下,或者狼迹天涯。他们的爱情,需要有一座大观园来承担,来滋润,而他能给她的,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,贫瘠狭隘到无立锥之地。他连自己也盛载不了,又如何盛载她的爱?
今生已矣,他唯有许她来世。
手中的茶,只喝了一半,亦是泼了,他道:“好,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。喝下去的,是国恨家仇,泼出来的,却是两情相悦。下辈子再见你,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战争与逃离,但是,我会记得你。”
这便是诺言了,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。
然而前尘,就此一刀两断了。
然而前尘,就此一刀两断了么?
他们相拥着,继续向前走,一时都不再说话。只听得溪水潺潺,林涛阵阵,路忽然地窄了,而树丛益发茂密。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,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,反射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,如玉如翠,亮得晃人的眼睛。还有鸟儿的鸣叫,也都像用泉水洗过,有一种透明的清澈。
然而在鬼域里,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,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。她一路地走着,听到水声,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黄泉;看见小鸟,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早夭的少女的亡灵。总之事事物物,都是别离,也都是伤心。
又走一会儿,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。
走近去,只见雕阁绣柱,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——“望乡台”
两人携了手拾级而上,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,是地狱的使者,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。可是这儿是两个人,还没有死,还有气。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,便又飞走了。
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,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阴影,连阳光也忽然黯淡。
黄裳将手遮在头上,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,道:“那里便是上海了吧?或者,我应该望着北京才对…望乡,望乡,我却不知道我的家乡到底应该是哪里。我们都是没有根的人。”
她的话被风吹得依稀,发丝拂在卓文的脸上。他看着她,仿佛是第一次见到,又仿佛是最后一次。这一刻,他又不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了。
人的一生那样短暂,到底又可以做些什么、获取些什么呢?传说人死之后,轮回之前,必得重返人间,将自己前世走过的脚印一点点重新拾起,全部收集起来,才可以转世投胎,重新做人。从酆都到上海,他走了好远的路,却并没有多少脚印是与她同行,现在他知道,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记忆了。有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,但是也许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;也有的,像他们,统共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时间,但是已经情深万斛,刻骨铭心。
他感慨:“我也没有根,可是你却是我的根。不论我将来到哪里,天涯海角,或者幽冥异路,你只要知道,我的心里一直有你,就够了。”
望乡台,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。离了这望乡台,就从此水远山高,魂飞魄散了。
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天涯处,红尘滚滚,俱成飞灰。
这是许愿的地方,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了无怨恨,也无愿望,她惟一牵挂担忧的,仍然只是他。她回过头,凄然低吟: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
他再也撑不住了,一转身抱住了她,用尽浑身的力气,用他整个的生命,拥抱着她:“原谅我,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尘不染。但请相信,今生今世,你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子,再无人可及你的一半。”
她说:“你却是我爱的第一个,相信也是惟一。以后我会再婚,但却不会再爱。就像我仍会活着,但不再快乐。”
这是两个活着的人,也有爱,也有情,可是却要在望乡台上做一场死别。永不再见,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,不如记得从前。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?谈何容易。纵不带走,能不留下?
留下的,却是一颗破碎的心。
她想起母亲的爱情,那是真正的死别,因为死亡,故而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