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就在这个时候，黄坤的神情黯淡下来，仿佛倏然间苍老许多。她说：“他还没有取名字，小名就叫小宝，今年该有4岁了，应该学会喊‘爸爸’、‘妈妈’了。可惜，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。”

黄裳倒不由佩服起来：“难为你倒能搭通这条天地线…这件事，陈言化知吗？他怎么说？”

这是黄坤第一次向黄裳提起她的儿。她那总是明地挑剔着的睛里有着的悲哀。在这个月光凄冷的晚上，她终于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。她忽然发现，儿其实是宝贵的，如果全世界遗弃了她，同她分隔，至少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分割不开的，就是血至亲。

这些年来，黄坤同她往，始终带着彼此利用的成分，她心里很明白，但朋友难得，也只有迁就。然而这多年往下来，倒也积淀了几分真情，黄坤却又要走了。她只觉满心不舍得：“可是，为什么一定要去大连呢？冒这个险值得吗？”

这一黄裳倒不怀疑。这个黄坤，就是把她扔到孤岛上，也一定可以找到谋生的办法，而且会让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。她同黄坤其实个差异颇大，她最佩服黄坤的，是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磨难，黄坤都有本事随后忘记，不留下一痕迹；她却不行，自小到大的每一伤痕都刻在心上，与日弥生，永不磨灭。

“你不用担心。就算跟陈言化离了，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，活得好好的。告诉你罢，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国空军上校，他说有办法带我去国呢。等我把大连的事办完了，我就跟他走。就算不成功，我也总有办法活下来。不两年，我一定会东山再起，又是一条好汉！”

然而黄坤说：“凭他天罗地网，发国难财的商人们总有办法在世中找到好，打仗，打仗也得吃饭呀，那些商人，一船船的粮、弹药走私过去牟取暴利，我就是要搭他们运粮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顺，已经都联系好了，就在这一两天就要走的。”

“离婚？”黄裳又是大吃一惊“你同陈言化不是过得好好的，难他…”

“去大连？”黄裳大惊，只觉匪夷所思。“听说这阵大连得很，通都不通了，这时候去大连，那不是羊虎么？”

她笑着，给自己打着气，虽然说的是人生的悲离合，可是脸上毫无畏惧。她已经不年轻了，艳中夹着一丝风尘气，或者是沧桑吧？抿起嘴角时，纹路里都是倦怠淡漠，可是里却仍然烧着一团火，仿佛只要她愿意，就可以随时随地毁灭什么似的。

“别提他！”黄坤中厌恶“我们就要离婚了。这个上海，我是呆不下去了。”

连。”

“大连的来信里说，陶家的家产都抄没了，四分五散，我知得也不详细。只知我那个儿，才四岁，总算没什么罪，给送孤儿院了。我弟媳妇说，看在妯娌一场的份上，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。如果我愿意领呢，就领走。反正陶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，不会再同我争他。如果我不要他，也由得我。可是，可是我…”她哭了。

“为什么？为我儿。”

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后黄坤第一次哭，也是惟一的一次。从此以后，不论她又经过了多少悲离合，起落沉浮，她再也没有哭过。而她与黄裳，也从此再没见过面。许多年后，黄裳远走海外，而她了市长夫人，红极一时，后来也过走资派的臭老婆，披枷挨斗，然而她都是笑着面对的。

“你儿？”这次，黄裳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这个黄坤，今晚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。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来？她永远灿烂地笑着的脸背后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隐痛？

“他没什么，没有得绝症也没有红杏墙。是我，我这方面了问题——大连有消息来，说我死了的那个男人，一家都是大汉，一家都该枪毙。我公公已经是毙了，婆婆也病死了，小叔了狱，弟媳妇同他离了…这信就是我弟媳妇写给我的，信寄到上海，被陈言化看见了，还不和我吵翻天？我不耐烦，索告诉他离婚。什么了不起？一个臭画家罢了，现在不比当年，一切都是政治挂帅，月份牌女早就不吃香了。记得上次的画展吧？我画了些速描，让你帮我了文字，效果好得不得了，把陈言化这个主角的都盖了。跟着他反正也是没什么大息，被他了这个把柄，以后还会对我好？离就离了！”